致敬莊臺
在中國的版圖上,蜿蜒著一條一千公里長的著名大河,它就是淮河。千里淮河在自然地理和人文發展中,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。淮河沿岸分布著不少蓄洪區,其中百分之八十左右的“莊臺”都分布在蒙洼蓄洪區。
很多人聽說過福建的土樓、黃土高原的窯洞、草原上的蒙古包、北京的四合院,卻可能沒聽說過“莊臺”,它是蓄洪區特有的一種防洪工程。簡單點說,就是通過人工在平地筑壘高高的土臺,或以天然形成的高地為基座,把村莊建在上面。因筑壘土臺而居,所以這些村莊就被稱為“莊臺”。
莊臺位于淮河北岸的灘涂地上,土地肥沃,水資源豐富。新中國成立前,就有人在那里開荒種地,放牛養鴨。因為地勢低洼,為抵御洪水,居民就自發地在原始土臺或人工壘土形成的簡易土臺上,搭建窩棚、草房,用于棲身,莊臺的雛形由此產生。早期莊臺多為同宗族家庭聚居,規模小、結構松散,洪水稍大就可能坍塌。新中國成立后,政府為蓄洪區百姓統一修建了能抵御洪水的磚石莊臺,形成了系統的防洪居住點。莊臺是新中國治理淮河的首個蓄洪工程。
生活在蓄洪區莊臺上的百姓,命運與淮河這條水利命脈緊密相連,他們一次次直面開閘蓄洪時的挑戰。多年來,當他們與洪水共命運、與洪水帶來的苦難相抗爭時,都演繹著哪些感人的故事呢?
帶著探索之心和對文學表達的執念,我踏上了莊臺這片特殊的土地。春日暖陽下綠色的麥田,夏季和風中青碧的杞柳,秋天遼闊的水稻田、玉米田,冬季歡快飛翔著覓食的麻鴨,讓人很難想象開閘蓄洪時,這片豐收的土地在洪水中要經受怎樣的歷練?坐在莊臺臺坡前,走到杞柳工藝品編織車間,站在香遠益清的荷塘邊,和“淮河老人”拉家常,聽“淮河楞子”說開閘時水頭有多高,看養鴨人唱著淮河小調指揮著麻鴨從一口水塘飛躍到另一口水塘……一樁樁和開閘蓄洪相關的莊臺故事如畫卷般呈現出來……
淚水從他指縫間奔涌
一米八多的大個子,古銅色的臉膛,健壯的體格,說話聲音洪亮,走路健步如飛,是莊臺典型的“淮河楞子”。他年近六旬,擔任行政村書記三十年。這位干練的基層干部,指著一片片明晃晃的水塘,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深水魚淺水藕的養殖種植;對著莊臺臺坡,比劃著蓄洪時最高的那道水位線;站在莊臺文化廣場邊,得意地哼唱淮河小調。當我問及最讓他驚心動魄的事時,他把厚實的大手掌猛然捂在臉上,言語頓失,兩行淚從粗糙的指縫間奔涌而出——“前年拔閘蓄洪時,我差點被洪水吞沒了……”
2020年7月20日,王家壩大閘第16次開啟蓄洪。在莊臺被洪水圍困期間,作為行政村書記的他,沒白天沒黑夜地奔走在各個莊臺之間,哪家缺米缺油缺面缺菜了,誰有個頭疼腦熱需要藥品了,他都負責調度、送達,二十多天他都是光著大腳丫,沒穿過鞋子。無論跳進洪水救人還是自救,不穿鞋子會方便很多。那天半夜,他剛剛在莊臺村委會“瞇糊”一小會兒,就被手機鈴聲驚醒了。原來是居住在行政村另一個莊臺上的一位老人,突發疾病,需要送到醫院搶救。他一邊聯系救援隊開沖鋒舟來接人,一邊打120讓救護車在碼頭等待。之后他跳上沖鋒舟,護送著老人,朝碼頭行進。沒想到在洪流中間,沖鋒舟突然熄火了。
打著漩渦的洪水,一浪比一浪高,虎視眈眈要把沖鋒舟掀翻。盡管他是土生土長的莊臺人,但面對被黑夜籠罩的茫茫洪水,一時也手足無措。他明白,一旦沖鋒舟被洪水掀翻,舟上三個人都難保生命。雖說他是淮河楞子,水性好,但畢竟已年近六旬,要游出這無邊無際波浪翻滾的水面,幾乎不可能。急中生智,他立即跳進水里,把沖鋒舟推到一棵小樹旁,又跳上沖鋒舟,把身子當纜繩,雙手死死扣住樹干,用身體把沖鋒舟牢牢系在樹上。他一邊扒著樹,一邊讓開沖鋒舟的小伙子趕緊打電話求救,并想辦法修理沖鋒舟。小伙子是新手,根本不會修理,就在電話里反復問詢修理師傅。
就這樣折騰了兩個多小時,他全身骨骼由疼痛到麻木再到最后沒有感覺,他知道,很快就要支撐不住了,而眼前的這棵小樹,說不定也會被他連根拔起,后果不堪設想。正在此時,遠處射來了兩束燈光,他的頭嗡地一響,就失去了知覺。等救援隊把病人轉移到另一只沖鋒舟上,再過來拉他時,發現他人雖然暈過去了,雙手還死死扣在樹干上,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手指掰開。直到多日之后洪水退去,他的胳膊還疼得抬不起來。
“我那時候想,好吧,我屬于莊臺,那就水里來水里去吧……”說到這里,他聲音里帶著嗚咽,捂在臉上的手掌,半天都沒有拿下來,任憑眼淚奔涌。在他身后,村委會辦公室那一整面墻上,貼滿了獎狀,記錄著他三十年工作中的辛酸苦甜,點點滴滴。
他的故事,成為我小說中最動人的篇章。
老伙計,請你原諒我
十六歲開始給生產隊放牛,土地承包到戶后,他有了自家的耕牛。那頭牛真爭氣,一年產下一頭小牛,他除了留下兩頭耕地外,其余小牛都賣掉,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經濟狀況。可以說,老牛是他家的功臣。終于,老牛老了。那一年開閘蓄洪,莊臺被洪水圍困多日,牛屋浸了水,地上全是水漬,老牛受涼病倒了。他就向救援隊求救,終于有船來,他和牛一起坐船去碼頭,要到鎮里獸醫站給老牛看病。
船行到一半路程時, 莊臺邊有人招手呼喊,原來是一位孕婦臨近生產,需要去醫院。小船靠莊臺臺坡停下來,上來了孕婦兩口子。行到洪水中間,風浪大起來,小船開始搖晃,船身太重,洪水一浪一浪沖向甲板,晃進船艙。船進水了,水差不多要沒到船艙沿了。開船的連連說,如果不減輕負重,小船隨時會沉到水里。這時候,大家一起看向他,又看向船艙臥著的那頭老牛。那個孕婦的丈夫,急得不行,撲通一聲朝他跪下了。他心里呼通呼通直響,眼眶很快被淚水沁滿。
他站起身,沖著老牛溫和地喊一聲“駕”。隨著一聲聲“駕”,老牛站起身,走到船板上,走到船舷邊,他的“駕”還沒停止。老牛邁出前蹄,信任地看著他,好像在問:“主人,你確定,我還要朝前邁腿嗎?”前面就是洪水了,老牛迷惑地看著滔滔大水,又看著他。他仍然喊著“駕”,老牛邁出的前腿懸在洪水之上,然后,老牛還沒想明白咋回事時,他朝老牛身上猛地撞了一膀子,“呼通”一聲,老牛把洪水砸出一個大漩渦,很快消失了。
講故事的老人,淚水在眼窩里打著轉,雖然他在心里一遍遍喊著“老伙計,請你原諒我”,他卻無法原諒自己。那頭無比信賴他的老牛,直至栽進洪水里,都沒明白他的用意,這是他最難受的。“那對小夫妻,后來抱著小孩來看我,還是雙胞胎呢。我的老伙計,它值得!”老人臉上的憂傷漸漸被自豪所代替。
這個故事像一道閃電,倏地彈進我的小說里,照亮了每一行字。
回到出發的地方
無意之中,他給自己的人生畫了一個大圈圈后,又回到出發的地方。父母提前給他打掃好房間,他就住到莊臺自家的房子里,當起了駐村干部。當年考大學時,父母追著他喊“能跑多遠跑多遠,離開這大水窩”,在城里當干部當得好好的,他咋又回到莊臺了?難道犯了啥錯誤?兩位老人不敢多問,小心翼翼。當他鼓動發小種植芡實,而洪水把基地新長出的芡實沖得七零八落時,當發小的親娘跳起來大罵他“狼心狗肺”時,連他自己都質疑,這“反彈琵琶念水經”做得對不對?終于,莊臺芡實亮相省農博會,遠銷省內外;終于,莊臺杞柳工藝品遠銷海內外。他交出了一份出色的駐村工作答卷。
“剛剛起步的產業被洪水圍困,信任被誤讀,那種困惑和壓力,幾乎挑戰了我承壓的極限。”說這話時的他,已申請“留級”駐村,要在莊臺再干幾年,穩定鄉村振興成果。這是另一個風格的“淮河楞子”,他以另一種方式,回到出發的地方,做最好的自己,尋找到了適合在“大水窩”生存的種養模式,穩扎穩打發展鄉村產業,為新時代莊臺帶來了活力,奏響了中國鄉村振興偉業中莊臺獨有的贊歌。
從2022年8月起,我數次踏上莊臺這片神奇的土地,聆聽、搜集和淮河蓄洪有關的故事。夕陽一次次將淮河水染成金色,晨光給大地注入新的生機,那些編織杞柳的手藝人指節間的繭,養鴨人甩響鞭哨時驚起的粼粼波光,武警戰士躍入決口激起的水花,都在訴說著這片土地特有的語言。在這里,平靜的生活隨時可能被洪水改寫,而人們“舍小家顧大家”的抉擇卻如同呼吸般自然。這些沉淀在時光中的記憶,匯聚成淮河特有的復調——既有浪濤拍岸的鏗鏘,也有月光漫過莊臺臺坡的溫柔。終于,我對長篇小說《莊臺 莊臺》的創作構想和主題表達有了清晰的認知。我要寫出莊臺的律動,寫出莊臺人民幾十年來為保淮河上下游平安的無私奉獻,寫出他們對故土深沉的愛。
當我的手指終于給《莊臺 莊臺》敲下最后一個句號時,忽然明白,這些故事其實早已超越蓄洪區的邊界,超越了這部小說本身。莊臺人用最樸實的行動詮釋著“自強不息,勤勞勇敢”的精神品質,臺坡下沉淀著經年的治水智慧,臺坡上生長著面向未來的新綠。這或許就是最動人的中國敘事,是莊臺人獨有的與水共生、向難而行的精神禮贊,閃現著淮河文化奪目的光芒:在浪濤與土地的永恒對話中,我們總能聽見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堅定回響。
致敬莊臺!
■ 苗秀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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