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漢低垂處
皖北的暑氣總是強悍的,蒸得人汗涔涔,竟至于呼吸也需格外費力。這暑氣,七月將近時總會慢慢松動,天穹仿佛被無形之手拭過,藍得發烏,星子也漸次分明起來。便知道,那牽牛與織女又要渡過迢迢銀漢,去踐一年一度的約會了。
幼時在宿州鄉下,這日子是頗有些鄭重其事的。村中老嫗早早備了彩線、瓜果,又焚香祝禱,口中念念有詞,大約是“乞手巧,乞容貌”一類的老調。我們這些頑童則不然,只巴巴地等著夜里仰面躺下,看那銀河究竟如何洶涌,竟至于終年阻隔有情人相會。然而銀河總是靜默的,橫亙中天,星粒清冷,哪里有什么驚濤駭浪?便疑為神話之虛誕,又因乏味而翻身睡去。
后來讀書,方知此地竟曾錮住過一個傷心客——白樂天。他在符離生活22載,彼時的符離,想必也是暑氣蒸人,星斗低垂的。于此間,于最好的年華,詩人結識了鄰女湘靈,兩下里情投意合,大約也曾于七夕并肩而立,指看星斗,私語盟誓。然而門第之見終于碾碎了小兒女的好夢,湘靈遂成了樂天詩中一道永不愈合的創口?!斑b知別后西樓上,應憑欄干獨自愁”,這愁緒竟纏繞了他一生。所謂“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”,《長恨歌》里這一句錐心刺骨之嘆,未必沒有湘靈的影子在。宿州的土地,原也是浸過相思血淚的。
此地風物,向來不以柔媚見長。一馬平川,土厚水深,種下的麥子、玉米,也似得了地氣似的,長得格外夯重堅實。汴水靜靜流過,并無江南水鄉的瀲滟姿態,只沉穩地滋養著兩岸人家。入夜,埇橋區的高樓燈火輝煌,靈璧的磬石山默然兀立,泗縣的老戲臺上或許還咿咿呀呀唱著拉魂腔,那調子一起,蒼涼直透九天。在這片“質勝于文”的土地上,連情愛也似乎少了幾分輕盈,多了幾許沉郁。牛郎織女的傳說,在此間流傳,便也格外有一種“死生契闊”的鄭重。
舊俗里,七夕這一夜,姑娘們是要“乞巧”的。陳設瓜果,穿針引線,向織女星祈求一雙巧手,將來好操持家務,繡出錦繡文章。這習俗如今固已式微,然其內核,卻未必全然消散。那乞的哪里真是“巧”?分明是向渺茫不可知的命運,乞求一份世俗生活的安穩與順遂,乞求一種得以維系平凡姻緣的韌勁與能耐。這姿態是謙卑的,甚至是功利的,卻也因此格外真實動人。生活艱辛,再絢爛的愛情,終歸要落入紡紗織布、生火做飯的日常經營里??椗v有織就云錦的天工之巧,若不能妥善應對柴米油鹽,恐也難稱“佳婦”。這種扎根于泥土的智慧,與白居易筆下那種士大夫的、略帶貴氣的閑愁“秋思”,恰成映照。樂天之“恨”,是精神上的鏤刻;而村姑之“乞”,則是生存中的掙扎。二者同出于情,卻宛若星河兩岸,光芒冷暖各自不同。
入夜,獨步新汴河畔,兩岸霓虹倒映水中,被晚風吹皺,散作滿河碎金散銀。隱隱有歌聲傳來,細聽卻是時下流行曲調,早非當年的紡線謠或拉魂腔了。現代化的大幕轟然垂落,覆蓋了古宿州的諸多舊痕。年輕人或捧著玫瑰金飾,追逐著商家精心炮制的“東方情人節”的喧鬧,于他們,七夕的古典內核,恐已模糊如星云。
然而我總疑心,有些東西是吹不散的。
就像那對岸的星光,其實已走了千萬年才抵達我們的眼眸,我們看到時,發出它的星體或許早已湮滅,但這光芒卻依舊固執地亮著,訴說曾經的熾熱與存在。白居易的愁緒、村姑的祈愿乃至古來一切關于離別與相聚的嗟嘆,便也如這星光一般,沉入宿州的厚土,無聲地滲入一代代人的血脈心神之中,成為一種集體的、無意識的記憶。外在儀式盡可更易,繁華街市盡可變幻,但人對真情的渴慕、對聚首的珍視、對離別的畏懼,這些最幽微也最恒常的心緒,卻無法被徹底沖刷變形。它們只是換了一副形容,或許藏得更深,卻依然在某個星垂平野的夜里,倏地攫住人心。
星河在天,緩緩轉向。傳說中的鵲橋,想必已經搭就。那廂是金風玉露一朝的歡愉,這廂是人間歲歲年年的期許與悵惘。宿州大地,沉靜地承載著這一切,如同它承載過白居易的輕別,承載過無數湘靈們的淺嘆,承載過一代代女兒們穿針引線時的默默祈愿。
星輝之下,古今情思,原是一般同。
■ 秦海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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